朱修立与李可染大师在一起的日子

2016-11-17 来源:中国画刊 浏览:19039 次

        

        朱修立,1987年被评为国家一级美术师。多幅作品为大英博物馆,牛津博物馆,澳洲国家美术馆,新加坡国家美术馆,港、澳新华社,华润集团公司等国外重要机构及中国美术馆、中南海、毛主席纪念堂等单位收藏。曾任安徽省政协委员,安徽省高职称评委,全国美展评委,安徽省美协常务理事,中国科技大学客座教授,现为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,北京光明日报画院名誉院长,安徽美术家协会艺术顾问,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。曾被文化部评为1993年度优秀专家。


 左三李可染、右三朱修立
  李可染、朱修立  黄山写生

        1978年春末夏初,李可染先生到安徽黄山写生。省政府令省美协派人去陪同照应。时值安徽省文联大会选举美协主席,竞争激烈。我闻讯主动请缨,希望去完成这项任务。

        可染先生在我心目中有很高的位置,仰慕日久,得到这样一个机会,真喜出望外。在省美协领导陪同下我们赶到了黄山北海宾馆。可染先生是一位慈祥而内向的老人,话不多。我早听说可染先生和傅抱石先生一样,作画时不喜欢别人看。用后来可染先生自已的话说:“总想着旁边有个人站着,集中不起思想来。”所以当省美协领导阐明来意后,李可染先生连说:“不要”。执意拒绝,眼看“形势不妙”,我只好乘隙插嘴说:“李老师,我知道您作画时最不喜欢人家打扰,我特地来为你‘把门’,不让人家干扰你。”也许这一招还灵,这才勉强把我留下来。


李可染为朱修立改题写作品

        这之后,我也的确恪尽职守,为他挡了许多围观者。他也逐渐接纳了我,并且在不作画的时候,常常对我讲有关做人与作画的道理。是我学画以来所听到最多与最为深刻的时段。关于画的理论,中央美院孙美兰先生把他去了武汉后,所作讲座的录音详尽整理发表了出来。我不多赘,我仅记述一些逸事,以见可染先生其人。

        上山不数日,安徽巢湖两位来自工厂的业余画者,认出了正在写生的可染先生,上前要请教,被我挡了。我对他们说,待我晚饭后问问李先生再通知你们。结果可染先生一口应允。他们来到可染先生的房间取出画来。先生认真地逐张观看。十分诚恳地谈了二三个小时。直至脸涨得通红,汗也流了下来。因为他有心脏的毛病,有血压高,我才赶紧阻止继续下去。一位全国著名的老画家,面对二位尚未入门的业余画者,如此认真地谆谆教诲,其为人之真诚可见,且李先生在生人面前容易口吃,却这般热诚,着实令人感动。


李可染赠朱修立《牧牛图》

        可染先生严格治学举世皆知。他首日计划次日的行动,从不变更,对自己要求十分严格。一日,上清凉台,计划画始信峰。清凉台上有巨石一块,游客纷纷登石远眺。可染先生观察之后也要登石。由于他年老之后,脚趾上长了骨刺,为了继续写生,不听医生劝阻,执意锯去了三个脚趾,故爬山时没有抓力。虽我和他夫人邹佩珠老师反对,还是又推又拉地把先生弄了上去。然而,才把画具打开,天色大变,下起雨来。游客纷纷离去,山中一片茫然。六月的黄山,气候多变,寒风细雨中仍然很冷。我劝先生去附近北海宾馆稍事避雨,先生坚定地说:“不,你把伞给我打开”。我们在冷雨中面对茫茫一片,哆嗦着等了半个多小时,只见一片雨雾茫茫中,钻出了一个树顶、又一个小山尖……此起彼伏像仙境一般。此情此景竟有别于电影电视中的镜头。一种身临其境的感受,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有体会,可染先生兴奋极了,大声说:“你看,我说不走!我写生了一辈子,也没见过这情景”。随着雨停风止,云雾中层出不穷地变换着奇景真令人兴奋不已。先生画到中午回馆吃饭,还兴奋地谈着他当年上四川写生的故事。

        他说,那年他与中央美院的青年教师黄润华一起走三峡去四川,一路上背着行囊,扛着大油布伞,风餐露宿,有时便在破庙里铺张草席,枕一砖头过夜,一直画到成都,已是深夜,找不到旅社。而浴室也要半夜两点之后才能人宿。早已精疲力尽的先生说,他非常不愿给在美协当领导的学生打电话。因为那时他已有名,只要一个电话,第二天必然来一群人,前呼后拥,无法写生了。果然不出所料,这次写生的最后,就是一群人跟着。先生说,他离校写生时,大家对他拎着水墨对景写生颇有微言。以为中国画哪有对景写生的呢?等他回去举办写生展后,这些议论全没有了。先生创造了一种新的写生方法。


《黄山》 朱修立作

        可染先生有广泛的兴趣和艺术修养。他那天高兴还唱了京戏,大谈京戏的艺术性。他能拉一手好琴,常与朋友雅聚。他很幽默,山路上常常相互说点小笑话以解漫长的爬山疲乏与寂寞。那天,他说:“有一个人很怕蛤蟆,在路上与人同行,看到一条蛇,同行者惊呼‘蛇'!此人镇静地冷冷的说,蛇有什么,又不是蛤蟆!”以后我在路上见了蛇,老想到“这又不是蛤蟆!”先生说别人请他谈自己的创作成就他却大赞石鲁,又说美院的吴冠中老师,将来一定是位出众的人才。说他带着烧饼写生,一画一天,如何用功云云。先生的话早已有了应验,既可见先生的眼力,也足以展示其胸怀。对于今天某些见不得别人好的人来说,真该惭愧。

        有时整日有雨,无法出门。此时便有机会与先生促谈。我因不解,问为何先生要如此变法?先生没有从风格个人化的角度来回答。他沉吟了一会儿,说他去过德国。他喜欢德国女版画家珂勒惠支的作品。又说他很喜欢伦勃朗的油画。后来我才理解他吸收珂勒惠支的张力,吸收伦勃朗的深沉与聚光。在他创造的逆光山水中,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两点。

        他谈到学素描的故事:当初上海美专的同学动员他同去考杭州国立艺专,并承诺教他画素描。考的结果,朋友落选,先生倒是考取了,也算是挺幽默的。可是到了班上,素描成绩是全班倒数第一,感到很大的压力。先生说在自己的画板边上写下一个“王”字,实质上是一个“亡”字的谐音。告诫自己决心图强。如果不能上宁可去死!结果他的素描全班第一。

         李先生所谈的这些话,让我明白一个人的变法是要依据自己的条件去做。先生的传统功力深厚,在传统的基础上吸收外来的营养,“凭借自身的悟性,才能正确地创新。先生今天成为一代山水画的时代大师,而又不离开民族文化的大河,与先生的自身把握切切相关,也给后来人有说服力的启示。

《春未央》 朱修立作

       为了探索新的画风,先生的写生方法也与别人不同。在一处景,常画三张:一是素描稿;二是结构稿;三是水墨稿。因此他画得很慢。坐在那里久久不动笔,是在思考处理。与现在许多美院师生写生匆匆下笔,草草收场完全不同。当时,我也同样不理解,我画了许多张“速写”后,回头一看,他仍然一笔未动,或者一条山形的轮廓都未画完。其实,那才是研究。后来我看到他出版的山水画素描集,真可与西方素描大师相媲美。当然山水画的写生方法并不都一样,传统上也有走一路看一路。默记于心的。傅抱石、钱松岩、石鲁的写生方法又各人一路。这都与自身所追求的画风相一致。这种勇于探索与创造的精神。值得我们后辈学习。而却不可人人都照样摹仿,因为各人的条件不一样。

        我曾把自己的“速写”给先生看,他总说画得太快。其实言下之意是画得太草率。有一次,我认真地画了一棵松树,他看后欣然表扬说有进步。我这才明白,他是鼓励我用研究的眼光去写生。他常说“我们要用小学生的眼光看世界,不能先有成见。如果心里先存着松树这样画,柳树那样画,还要写生做什么?!”他说,写生时“集粹”。集中精粹,并非见什么画什么,又说,创造不容易,徐悲鸿先生说一个人一生能画一两棵树就了不起了的话有道理。当时我不明白,后来才理解是指能创造出有个人烙印的艺术形象绝非易事。这不是个人随意胡编可以通过的。既要符合艺术规律,又要来自自然形象;既要公众所能接受,又要区别于别人,确实不是举手之劳。

        因为我知道先生作画思想集中,怕干扰。故整个行程中,我从不主动去他房间。除非他有事呼唤。有一次把我叫到房间里交代事情,我看见他正在画一幅四尺三开的画,全用线勾。我没敢在房中停留,仅曾了一眼,便退了出来。一周过去,又有事进去,看见墙上仍挂着那幅山水,已成水墨,还在加工。一张四尺三开的画,画了一周,还在加工,留下深刻印象。与今天一些“大画家”们,当众表演,在众目睽睽之下,大笔一扫,立等可取,也是有些不大相同的。

        先生说,作画是一件严肃的事。先从无到有,再从有到无,最后要像修照片那样细心认真地收拾。只留下灭点与辉点,一定要整体。灭点与辉点是指最淡墨与最光亮的一点。这话与朱屺瞻先生对我说的作画就是要“瞎塌塌”,意即要随意放松的说法大相径庭。其实都是他们毕生实践经验的总结与他们的画风相一致。画家的理论是从实践中总结出来的经验。不同于理论家总结别人的规律。因此,听的人要有分析。凡是有成就的画家,一定会有自己的“理论”。因为他是用心在画,在研究。没有理论的画家常常沦于盲目的实践中,事倍而功半。故画家加强文化修养是必不可少的。

        先生的严谨不仅在作画上,其他的事也同样有所体现。黄山管理委会要先生为建筑上写三条题字,如“锁玉亭”等共八个字。先生前晚对我说,明早提前起身磨黑,磨好送至门口,由邹老师取进去,再接着磨。第二天一早我便加紧磨,不断地送,直至下午四时多,邹老师说不用磨了。约五时许,先生亲自来召唤我过去。推门一看,桌上地下,床上床下,全都是这三条字。地板中间放了两套。先生诚恳地说“我不会写字,所以写了一天,挑选了这二幅,决定不下来,你看哪幅好些?”我斗胆说了看法。先生说他也这样看,说着要去撕那淘汰的一幅。我赶紧求情说“不要撕,给我吧。”正说着,黄山的方镜亮过来了,说这是黄山让写的,说着一把抢去了。我只好想从其他的一大堆中选一两张。李先生不许,结果统统被撕了。我觉得真是好可惜。先生说,解放初他已经有了名,他画的牛,荣宝斋以每幅六十元收购,有一张收一张,有上千幅画。因自已不满意全给剪了。还治了一方印:“废画三千”告诫自己不可马虎,把不满意的作品流出去。我在写这段话的时候,忽然想到当时怎么不通知新闻记者来拍照呢?现在不是有人专门把烧废画当作新闻来炒作?这又是李先生与人不同之处吧。


《新安江》 朱修立作

        又有一天傍晚,他要我去送一字条,我在旁边等他写。先生的小字我时常在画面上见到,又有节奏又连贯像音乐一样有味道。他写了之后撕了,说“不好”,又写一次,又撕了。第三次才叫我送去。我说写个字条,马虎点行了。他说“不,要对历史负责!”我心中一震,“对历史负责”这是一句多么有分量的话!一个人知道自己的分量,知道自己的责任,时时处处以这样的态度要求自己的每一个行为的细节,这才显现出一种历史人物的风范。

        他是这样自律的。在九华山管理处,一位马主任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,强迫李先生作画给他。那几天恰逢先生心脏不好,我便上前解释。马xx态度蛮横,便争执了起来。先生马上息事宁人说:“我画,我画!”他知道自己的身份,却在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人面前如此谦卑,不禁令我想起了韩信的典故来。是啊,小不忍则乱大谋。先生曾幽默地对我说:“修立,我也不是好人。有时候也想报复一下,可是一想,我哪有时间呢?画都来不及,还去报复?”这话是自律,也是对我的教育。

        那几天,九华山老下雨,出不去。我便对着窗外写生。我想,我跟可染先生这些日子,原也想学点他的“积墨法”,何不也试试。画了二三小时,画了一幅并着了色,再也画不下去了。就去请教先生。先生很称赞,说“不错”。我说常见先生在画上加了又加,不知道画已着了色,能否再往上加?先生笑了,选了一支适当大小的笔,在画面的远山部分从右到左地加了一遍,又在主体部分加强了局部对比。由于先生用笔时,是全笔沉在画面上,让黑色渗化,所以不但不浮在色上,反而显得格外有水墨味。本来显得琐碎的画面经先生修改立即精神与整体了许多。邹老师一旁也很高兴,帮腔说快让李老师题字盖章,先生在我画上题了“修立同志佳作,可染略事加墨,时同在九华山”数字。此画至今成了我的珍藏。它不仅是先生帮我改画的遗迹,也记录了这一段有幸的缘分,是我毕生的纪念。

        美好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。转眼一月有余,眼看要分手了。先生希望我陪他到下一站武汉。可我所在的学校打电报催我返回负责招生,无法再在先生面前聆教。在分手的船上,先生拉着我的手,深情地说“修立,以后到北京来,到我家来看我。不管我门上贴什么字条都不用管。那是对别人的。”

        船开了,我站在岸边看着消失在夜幕中的船影,调怅的心里默默地念着,希望先生健康,长寿!


《松雪山居》 朱修立作



【后记】

        匆匆28年过去,回忆当时与可染先生在一起的情景,恍如昨日,音容宛在。先生去世的消息,我是在英国伦敦的报上看到的,好一阵伤心。以后回国又在我学生家中看了先生追悼会的碟片,又不禁潸然泪下,足见先生在我心中的地位。我不禁想,我才与先生月余相处,已深深为先生的人品与学问所倾倒。难怪先生的学生们个个都画得与先生如出一辙。有人责难先生的教学,其实是对先生的不了解。以先生的人格魅力、先生的创造精神与治学态度是可以为后世师表的。如果从学者不能冷静、理智地自我把握,即有可能迷失自我,先生从学齐、黄二人却成就一代大师,成败岂不是从学者个人的天资与能力?今天我也快步上先生当年的年龄。写这段回忆不仅仅是以应一些后学者之请,留下一段历史的记录,也希望从中给后人一点启示。

         (此文写于2013年,时年修立先生75岁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