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国的山水画历史悠久,传统丰厚,成就辉煌。明清以来流派纷呈,多以意境笔墨传承民族文脉,而晚清正统派的末流,因袭摹古,导致山水画衰微。20世纪以来,中国画的生存发展条件发生巨变。西学东渐,传统山水画在西方强势文化下,既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,也获得了与时俱进的机遇。
古代传统山水画,缺少异质文化刺激,在农业文明下自行演进。百年以来,社会转型,取舍西学,导致山水画的两种取向。一者继承传统,借古开今。另者引西入中,融合中西。两种取向的互争、互补与渗透,推动了百年来中国山水画的发展演进。没有传承,就没有发展,为了创造不失民族特色的时代山水画,继承无疑是融合的基础。
大量事例表明,借古开今的画家,有感于新时代写生的兴起,恢复了师造化传统。区域绘画中的文化世家,更通过描绘家山风光,接续传统文脉,为山水画的传承发展起到重要作用。新安张氏一门,恰是这一时代卓有贡献的绘画世家,不但传承了民族文脉与笔墨精神,又与时俱新地发展了山水画的精神内涵与笔墨语言。
明末清初,新安画家群体,在朝代更替之际崛起皖南。人品高洁,师友造化,写黄山白岳,冷峻高旷,尤以渐江大师名动遐迩,人称新安派或黄山派。一代奇才石涛和尚,亦往来黄山,自称“黄山是我师,我是黄山友”,论者亦列入黄山派。他们像正统派一样重视笔墨,但以天地为师,胸富丘壑,独抒个性,又被称为个性派。
上世纪以降,出自新安的黄宾虹(1865-1955年)、汪采白(1887-1940年)与张氏一门中的张翰飞,直承新安传统,吸取时代新机,被称为“新安三雄”。其中黄宾虹与汪采白,因长期投身艺术教育或得享大年,早已名垂艺苑,而张翰飞虽然在二三十年代早已获教育部奖,名噪一时,但因以业余身份作画,加以去世为早,如今已少为人知。
张翰飞(1884—1939年),原名鹏翎,号新安居士,安徽歙县定潭村人。清光绪三十三年(1907年),与后来成为现代著名学者的姐夫吴承仕(1884-1939年)偕行,进京参加举贡会考,后寓居北京。民国时期,曾在交通总长、铁道部长叶恭绰属下任高级助理,亦曾任北京《晨报》编辑。抗战爆发后,拒绝郑孝胥拉拢去伪满洲国的高官厚禄,返乡创办定潭小学。
张氏学识渊博,精通诗、书、画、印,亦雅好收藏,深通画理。他在业余习画时,正当传统文人写意画受到西学冲击,引进写实主义成为改革中国画的主流认识,他则参加了主张“精研古法,博采新知”的中国画学研究会,后来又参与创办了“中华书画研究会”。先后与陈师曾、王梦白、张大千、黄宾虹、汪采白等过往甚密,自觉继承明末清初的新安派文人画传统。
同时,他非常重视写意精神,对于石涛笔下的写意精神,心领神会,积极阐发。曾《题秋山独啸图》曰: “放笔直扫,抒写胸中郁勃之气,不知何者为山,何者为水。何者为林麓,何者为烟云,何者为人物屋宇,更不知何者为笔墨,容友荆关董巨,容心其间,出自天然,独辟蹊径, 此清湘所以俯视一切也。”
他的书法,擅长章草,出入碑帖。绘画由倪、黄入手,上追董、巨、荆、关,对于宋元以来南宗诸家,靡所不喜,亦无偏嗜,尤能穷其意境之所在及迁变之故,所以他的艺术独树一帜,笔墨凝重,章法谨严,画风雄厚沉稳,无清代新安派诸家的冷峻,却多清明和谐的气韵。作品《云栈泉声》和《杪秋图》曾入选国民政府教育部主办的第一届全国美展。
张翰飞的一些作品,直接描绘黄山景色,同时刻画徽派民居。《定潭八景》屏(1939年),以“双峰架月”、“磐石垂纶”、“永桥秋色”、“福地传钟”、“定水观鱼”和“云硅闻春”等图,描绘家乡山水。景点众多,风光富丽,悉心描写,详于细节。诸如古道、 河流、 水车、 田园、 垄亩、 寺庙与徽式民居,一一入画。画出了历史积淀和田园气息,寄托了深厚的乡土感情。
张君逸(1905-1969年),翰飞之子,字昌骥,号黄山人、息庐老人、定潭村人。青少年时代,随父在北京读书,先学理工,后转新闻,获清华大学、燕京大学双学士学位,长期就职于北平《晨报》。业余奉父命随黄宾虹学画,从许承尧、袁励准学诗文,琴棋书画鉴赏书画俱擅。同辈交往过从,皆过旭初、张大千、吴镜汀、徐燕孙、王雪涛、汪慎生、启功等名家。日寇侵华,他为不失气节,避归故里,一度投笔从戎,后潜心书画,曾于抗战后在屯溪上海举办个人画展。解放后,因历史问题被审查数载,无罪释放后在安徽省艺术学校(一度为艺术学院)任教,“文革”中受迫害去世。
张君逸的绘画,由业余而专业,学养深厚,笔力恣纵,画路宽阔,构图多变,画风峭拔秀逸。他从新安籍画家黄宾虹、汪采白入手,上追宋元明清优秀传统。上世纪30年代便参加1930年成立的《北平中国书画研究会》,利用故宫古物陈列所研究传统,不仅临摹功深,跨越南北宗藩篱,而且善于吸收同代大家的长处。他的花卉为小写意,近于明人勾花点叶一派,但更峭拔,书法并擅隶书、章草、草书和楷书。
入新中国执教艺校以来,他更加重视以造化为师,进行实地写生,本之借古开今,兼以融合中西,讲求透视空间,表现体感块面,描绘汽车公路、刻画高压线架,在洒脱中见精诣,于古法中出新意。创作出《新安江水库写生》、《芜湖赭山》、《黄山驮运图》和《江南春晓》等描写河山新貌的作品,教学之余还撰写了已毁于“文革”的《新安画派的继承与发展》书稿。
张氏一门的第三代传人张仲平,1939年生于北京,笔名梦松,号黄山人。他自幼秉承家学,酷爱书画,曾随父拜访黄宾虹,获宾虹手书“天道酬勤”。少年时期身处逆境,入安徽纺织厂为工,不久画才显露,调工会从事宣传,后任安纺所属曙光电影院宣传干事,“文革”后调合肥工艺部门。80年代以后,频繁外出写生,参与国际交流,善画黄山胜境,书画多次获奖,名声日著。现为国家一级美术师、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、任安徽文史馆特约研究员、安徽省中国画学会创会顾问、黄宾虹画院院士、民建中央画院画师等职。
张仲平成长于新中国,不乏家学熏陶,也受家庭牵累,虽绘画天分很高,但开始父亲并不鼓励,主要靠自学。他的自学艺术生涯,可以概括为“师传统,参西法,师造化,成一家。”青少年时代,他通过临摹父亲和古人的作品,打下了扎实的国画基础, 在工艺美术部门从事仿古出口画期间,又临摹过上千幅的古迹,深入研究了传统,仿古水平几可乱真,从《仿黄子久笔意》、《石涛笔意》和《仿雪舟江山万里图》可见一斑。
他对西画的学习,得益于多年从事美术宣传,通过画电影广告自学水粉画。为提高造型能力,到群众艺术馆学素描达半年之久。“文革”中更由于画领袖像的任务,由水粉画改为油画。通过西画的学习,他获得了融合中西的条件。调入工艺美术公司之后,更有机会去华山、衡山,峨眉、桂林各地写生,直接师法造化。上世纪80年代前半叶,开始由仿古转入山水画创作,在书法上也下过功夫,并多次出席艺博会,广取法, “悟不通”,终于在八九十年代间自成一家。
张仲平的山水画,渊源于新安文脉,又具有包容性。对于古代传统,不仅取法渐江、查士标、石涛等家,也不排除“四王”一系,更上追宋元的南北两宗。对于近代山水画传统,除去家学之外,更向诸多大家学习。特别是古代石涛的潇洒灵动与水墨氤氲、现代傅抱石的激情洋溢与墨韵潇洒,李可染的碑学入画与体面光线,都被他认真参悟和吸取,从而在自己的富于民族精神的艺术中,转换了古与今,化合了中与西,表达了当代人的审美感受与视觉经验。
从师造化到创作,张仲平都不满足于旧瓶新酒,不满足于一般地“远观其势,近取其质”,他到哪里都要先看地质构造,然后在此的基础上,把适用的皴法糅合到一起。他创作山水画,从来都不起稿,而是凭着写生积累的“胸中丘壑”,“以大观小”地把握局部,突出整体感与光感,一气呵成地挥毫泼墨。在他的山水画中,不仅现代建筑物精彩,而且云水惟妙惟肖,前者善于选择透视的角度,画得真实、提炼而美观。后者善于以有浓有淡的湿笔点染,造成云涌水流的生动莫比。
从题材而论,张仲平的山水画可分三类。一类是家乡新貌,如《合钢写生》、《革命圣地云岭》、《定潭写生》、《包河春色》与《新安江即景》。这类作品继承了新中国兴起的山水画题材,或描绘生产建设导致的山河巨变,或者描写革命遗址引起的缅怀之情。共同的特点是通过描绘楼房、电线、烟囱、起重机、脚手架、公共汽车、自行车、驴车、梯田、公路、劳动者,突出时代的变化和家乡的新貌。
二类是各地名胜,如《漓江烟雨》、《华岳春色》、《峨眉牛心亭》、《三峡碧翠》、《壶口瀑布》、《庐山飞瀑》和《日本北九州写生》等。这类作品大多完成于上世纪八十年代,是画家在单位支持下“行万里路”的结果,是写生基础上的创作。画法不拘一格,大多描画实境,富于感受,生动清新,反映了作者对不同地域风光的敏锐把握和对个性化风格面貌的探索。
第三类是黄山胜境,比如上世纪70年代的《黄山云松》、80年代的《黄山云海》(楚图南题)《黄山烟云》(侯北人题),90年代的《山色有无中》(范曾题)《五百里黄山揽胜图》(2006,薛永年题),新世纪的《山之壮观云之魂》(2008)《黄山巅顶万云松》(2011)《光明顶揽胜》(2011)《八百里皖江》、《白岳黄山》、《天都欲雪》(2011)。《五百里黄山四季图》(2013)。
这类画黄山的作品最多,贯穿于各个时期,体现了个人风格的发展,也集中显现了艺术成就。大略在90年代中期以前,他的画风清新潇洒,其后至新世纪以来,则日见苍劲茂密以致老辣沉雄,不少作品已经不是写景而是造境,不满足于画感受而是画修养。近年的黄山作品,景象愈发高旷雄伟,笔法更加奔放豪迈,色墨更加浓湛动人,时有题诗抒怀,表达了精神的旷达,个性的豪放,坚强的生命,勃勃的生机与造化的神奇。
正如孙克先生所称:“他笔下的黄山,不仅得其形貌,且得黄山神采,更得黄山气息,画出了黄山四时不息的生命,腴润温厚,骨肉停匀,云水涌动,氤氲酣畅。在当代黄山之作中堪称上品……就张氏有艺术来讲,是从祖辈的文人画精神浓厚的古典形态,逐渐演化到张仲平的当代传统型的过程,其中有明显的传承与嬗变的轨迹,明显看出时代趋势对个人的影响。”
确实,这种当代传统型的艺术,比他的前辈更平民化,更触目动心,也更雅俗共赏。整体地看,张仲平不仅重视祖辈流传下来的中国山水画精神性的优良传统,也不仅能够把水墨与青绿结合得更自然而绚丽,而且更能在中西的互补和画种的跨界中,开拓视野,丰富想象,拓展技法,把西画中的光与色的因素以不同于他人的方式融入传统山水画中,扩大了山水画的表现力。
20世纪是一个革新的世纪,一个西学东渐的世纪,对于中国艺术而言,不但需要吸收西方艺术的营养,丰满自己的肌体,而且尤其需要在西方文化猛烈冲击下坚持文脉传承,以求民族艺术的丰富发展。新安张氏绘画世家一门三代,从19世纪末到21世纪初,跨越了一个世纪,既在时代变革中传承了新安文脉,又在与时俱进中丰富了画派传统。不但吸收了时代的新机,也传承和弘扬了民族美学精神。
新安画派的文脉,有人概括为 “重人文、师自然、求创新”。重人文,也就是讲求写意精神,重天人合一的理念,画似乎出世实际入世的人格化山水,抒写家国情怀,表现高尚人品。师自然,也就是把客观存在山水看作绘画的源泉, 既以大自然为师,又追求艺术表现的天然,丘壑师自然,笔墨同样师自然。求创新,就是以不断扩大山水画的审美领域为目标,为此借鉴包容相关艺术乃至西画的表现手段,化为我有。
张氏祖孙对文脉的传承,特点之一是恢复师造化传统,从生活中发现美,这种师造化,又坚持了中国的方式,提取古人的笔墨因素与程式法则,进行改步变古的跨越,以至于创造性的现代转化。特点之二是以开阔的视野,包容的胸襟,在书画艺术的联系中,在中西艺术的沟通中,把握时代审美的迁变,使传统与时俱进,更加丰满。尽最大可能地把大自然的美,生活的美,心灵的美统一起来,把历史文化的厚度与当代审美的强度结合起来。
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有赖于文化复兴、民族艺术的发展不能丢掉文脉,张氏一门三代的薪火相传启示我们:与区域画派相关的世家与家学,正是学校以外传承文脉的重要途径。而张氏十一代家藏的书画作品以及递藏中的研究积淀,则为传承文脉提供了宝贵视觉资源和历史智慧。2011年张仲平全家一门三代的130余幅绘画精品被安徽博物院收藏,以及这本画集的出版,都是为新安文脉的传承和民族艺术的发展做出的有益贡献。